项塔兰 第四章(9) “你的朋友,普拉巴克,过去两星期给了你严厉的考验,是不是?” “啊,还有比那更严厉的。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完全无能为力。看到那些小孩……唉,他们生活那么苦。看到贫民窟里的人。他带我去了他住的贫民窟,露天茅厕臭得不得了,环境杂乱不堪,住所脏乱,居民站在家门口盯着你……而你只能袖手旁观,什么都改变不了。情况只可能会更糟,永远不可能大幅改善,你对此完全无能为力,你只能无奈接受。” “了解世界出了什么毛病,的确是件好事,”隔了一会之后,卡拉说,“但了解不管世界出了多大毛病,你都无法改变,也同样重要。这世上有些不幸的事,其实是在有人想改变时,才变得更加不幸。” “我不清楚自己该不该相信,我想你是对的。我知道,有时候,我们愈是想改善,结果会让事情变得更糟。但我倾向于认为,如果我们做得对,每件事、每个人都能变得更好。” “你知道吗,我今天无意中遇见普拉巴克。他要我问你有关水的事,尽管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。” “行,”我大笑,“就在昨天,我从饭店下来,要去街上和普拉巴克见面。但在楼梯间,有些印度汉子一个接一个顶着大水罐,往楼上走。我侧身紧贴着墙壁,让他们通过。走到一楼时,我看一个附有铁辋轮的大木桶,类似水车。另有一个汉子拿着水桶,从木桶里舀水,注入那些大水罐里。 “我盯了好久,那些汉子上下楼梯好几趟。普拉巴克来时,我问他们在干什么。他告诉我,那就是我冲澡的水。冲澡的水来自屋顶上的水槽,而那些人用罐子替水槽注满水。” “的确。” “咦,你知道,我是现在才知道,昨天我第一次听到。这种热天气,我一直有一天冲澡三次的习惯。我一直不知道得有人得爬六段楼梯,替水槽添水,我才能冲那些澡。我为此觉得愧疚,你知道吗?我告诉普拉巴克,从此不在那饭店冲澡,绝不。” “他怎么说?” “他说,不,你不懂。他说那是人们的饭碗。他解释说,正因为有像我这样的游客,那些人才有工作做。他还告诉我,他们每个人都靠这些工资养活一家子。你应该每天冲澡三次、四次,甚至五次。” 她点头认同。 “然后他要我看他们如何准备就绪,以便推着水车,再度穿过这城市。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,知道他要我看什么。那些男人强壮、自傲又健康,他们不乞讨也不偷抢,努力工作养活一家人,为此而自豪。他们跑步,冲进车阵里,展露健壮的肌肉,引来一些印度年轻姑娘的偷瞄,那时,我看到他们昂着头,眼神直视前方。” “而你住在那饭店仍然冲澡?” “一天三次。”我大笑。“对了,莉蒂希亚为什么那么气毛里齐欧?” 她望着我,那天晚上是第二次这么定定盯着我眼睛。 “莉蒂希亚跟外国人登记处的某个人很熟。那人是个高阶警官,很爱收藏蓝宝石,莉蒂希亚以批发价或更低的价钱卖蓝宝石给他。有时,藉以换取……特殊照顾……让她可以延长签证期限,几乎是无限期延长。毛里齐欧想把签证再延长一年,于是假意爱上莉蒂希亚,哎!也可以说是勾引莉蒂希亚。达到目的后,就把她甩了。” “莉蒂希亚是你的朋友……” “我警告过她,毛里齐欧这个男人不值得爱。你跟他做什么都可以,就是不能爱上他。她不听。” “你仍然喜欢毛里齐欧?即使他那么对待你朋友?” “毛里齐欧的所作所为,就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。在他看来,他拿爱情当买卖换取签证,两不亏欠很公平。他绝不会找我试这种事。” “他怕你?”我问,笑笑。 “没错,我想他是有点怕我,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。一点都不怕我的男人就是笨,我绝不可能尊重这种男人。” 她站起身,我跟着起来。街灯下,她绿色的眼眸是引人遐思的明珠,水汪汪泛着光泽。她的嘴唇张开,似笑非笑,那表情、那时刻只有我一人独享,而我的心如乞讨者,开始期盼、恳求。 “明天,”她说,“你去普拉巴克的村子时,试着完全放松,跟着感觉走。放开自己就是了。有时,在印度,得先认输才能赢。” “你总是能给人智慧的建言,不是吗?”我说,轻声笑。 “那不是智慧,林。我认为明智被过度高估了。智慧只是把所有主观感情都抽离掉的聪明。我宁可要聪明,不要智慧,永远。我认识的智者,大部分都叫我头疼,但我遇过的聪明男女,没有一个我不喜欢。如果我给了智慧的建议——我其实没给——我会说别喝醉,别把钱花光,别爱上村里的漂亮姑娘。那就是智慧,那就是聪明与智慧的差别。我偏爱聪明,因此我才会告诉你,到那村子去时,不管碰上什么,都要认输。好,我要走了。回来时来看我。我很期盼那一天,真的。” 她吻了我的脸颊,转身离去。我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怀里,吻她。我看着她走,黑色的身影没入夜色。然后她走进她公寓大门附近的黄色温暖灯光中,仿佛我注视的眼神已使她的影子复活,仿佛光靠我的心就能让她从黑暗中跳出,替她染上爱的光泽与色彩。她再度转身,看到我在看她,然后轻轻关上门,上锁。 那时候,我很笃定地认为,跟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是个博尔萨利诺帽测验。走回饭店途中,我问自己是否已通过那测验,或者没有。那之后这么些年,我仍然在想这问题,依旧不得其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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