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塔兰 第三章(9) 从大门和那道明亮的阳光之后,我们经过两个急弯,走了十几步,来到一个类似院子的地方。几个男子坐在粗糙的木质长椅上,三两成群站着聊天。有些是*人,身穿宽松的棉袍,缠着头巾。有个印度男孩在他们之间走动,奉上长玻璃杯红茶。有些男子好奇地打量普拉巴克和我,让人不悦。普拉巴克咧嘴而笑,挥手招呼,他们转过身去,继续他们的交谈。偶尔有一、两个男子抬头,查看坐在长条木椅上、破旧帆布棚底下的一群小孩。 从明亮的入口小房间走过来时,感觉这里较暗。由几块帆布残片拼凑而成的大布,高低不平,遮住院里大部分天空。四面墙壁都没有门窗,墙面是褐色和洋红色。透过帆布遮棚上的裂缝,我看到寥寥几个窗户,但都用板子封死了。这个约略呈方形的空间,其实不是真正的院子,看来像是无意中形成的错误,像是几乎无人记得的一场建筑意外,似乎是在这拥挤的街区,或其他建筑废墟上兴建和重建房子的过程中所形成。地面铺的瓷砖是从废弃的厨房、浴室地板随意捡来的。两只无罩的灯泡,像是结在枯萎藤蔓上的奇怪果实,提供一丝微弱的照明。 我们移到安静的一角,接下奉上的茶,静静啜饮了片刻。然后,普拉巴克向我介绍这里,他称为人口市场的这个地方,语调轻而缓。坐在破烂帆布棚底下的小孩是奴隶,来自西孟加拉国邦的龙卷风灾区、奥里萨邦的旱灾区、哈里亚纳邦的霍乱疫区、旁遮普邦的分离主义战乱区。这些小孩出身天灾人祸地区,被探子召募或买下,往往只身一人搭乘火车,横越数百上千公里路,来到孟买。 聚在院子里的男子是买家或代理商。他们看来没什么兴趣,只顾着聊天,大部分时候不理会长条椅上的小孩,但普拉巴克告诉我,他们正在低调地讨价还价,而且就在我们看着时,正要达成交易。 那些小孩瘦弱娇小。其中两个小孩坐在那里,四只手合握着一只蜂巢球。有两个小孩各伸出一只手拥住对方,依偎在一块。所有小孩都盯着那些吃得好、穿得好的买家和代理商,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,和戴有珠宝戒指的手加强语气的手势,转移视线。那些小孩的眼睛,就像甘甜水井底部黑色的亮光。 怎么会有人这么冷酷无情?我怎么能看到那景象,看着那些小孩,却不出手制止?我为何没报警?我为何没弄把枪,自行阻止这事?那原因,就和所有大问题的原因一样,错综复杂。我是个通缉犯,被追捕的罪犯,生活在逃亡中。报警或向有关当局通报,不是我能做的。我是这个陌生国度的外地人:这不是我的国家,不是我的文化。我得更了解情况,至少得了解他们的语言,才可以大胆介入。人生的惨痛经验告诉我,竭尽所能想改善情况,有时即使抱持最纯正的动机,都会适得其反。我即使拿枪回来,扫射那处奴隶市场,大概还会有同样的买卖,在那迷宫般曲折巷弄的其他地方另起炉灶。我虽是外地人,对这可是很清楚。而在别处成立的新奴隶市场,说不定会更糟。我没有能力肃清这买卖,我心知肚明。 那时候我所不知道的,且在那“奴隶日”之后困扰我许久的,是我怎能待在那里,看着那些小孩而没有崩溃。很久以后我才理解,有部分原因出在澳大利亚监狱和我在监狱里碰到的人。其中有许多人已经是第四或第五次入监。而其中还有更多人,和眼前这些印度童奴一样,小小年纪,就在感化学校(男孩之家和少年训练中心)开始牢狱生涯。其中有许多人遭毒打、挨饿、关进独居房,还有被性侵犯。随便找个在监狱待得够久的人问问,对方都会告诉你,让人变得冷酷无情的东西,就是司法制度。如今承认这事,我觉得奇怪又羞愧,但在当时,我很高兴某事、某人、某个经验已让我变得铁石心肠。普拉巴克带我游历孟买的黑暗面时,正是这铁石心肠让我不至于被刚开始听到的声音、见到的景象所伤害。 突然掌声响起,化为短暂回音,一名小女孩从长椅上起身,跳舞唱歌。唱起来自某部印地语卖座电影的情歌。接下来的几年里,我又听了数百次,每次听,总让我想起那个小孩。十岁的小孩,和她出奇响亮、高亢、尖细的声音。她扭腰摆臀,模仿妖媚*舞女郎,推高她根本未发育的胸部,买家和代理商突然间眼睛为之一亮。 普拉巴克扮起类似弗吉尔*(* Virgil,古罗马诗人。)的角色。他不断用他那轻声细语解释我们所见到的,和他所知道的。他告诉我,那些小孩若不是有幸来到人口市场,大概活不到今日。以物色孩童为业的探子,游走于各灾区,哪里有旱灾、地震、水灾,就有他们的身影。快饿死的父母,看着自己的小孩陆续生病、死亡,因此,见到这些探子就如见到救世主,立即跪下亲吻他们的脚,恳求他们买下一个儿子或女儿,好至少保住一个小孩。 那些待价而沽的男孩,最终会在沙特*、科威特,其他波斯湾国家担任骆驼骑师,在骑骆驼比赛中,替有钱达官贵人提供午后娱乐。普拉巴克说,其中有些人会在这样的比赛中重伤成残,有些人则丢掉小命。有幸保住性命的人,最后因为长太高而不适合比赛,下场往往是被遗弃,自谋生活。女孩则会到中东各地的人家工作,有些人会成为*隶。 但他们活着,普拉巴克说,那些男孩和女孩。他们是幸运儿。每有一个小孩经过这里的人口市场转卖到他地,就代表另有至少一百名小孩,受着难以言说的饥饿而死亡。 提及饥民、死者、奴隶时,普拉巴克的语调保持一贯的愉悦、轻快。事实真相比个人体验更奥妙,有些事不是我们眼见为凭,甚至不能以我们的感觉为准,那是让人领悟光凭聪明未必能看透人世奥妙的一种真相,让人明白感受与现实不能混为一谈的一种真相。面对那真相,我们通常无能为力;了解那真相所要付出的代价,就像是了解爱要人付出的代价,有时大到无人愿意承受。那不尽然会使我们更爱这世间,但的确使我们不至于去恨这世间。而了解那真相的唯一办法,就是对别人说出真相,就如同普拉巴克告诉我那样,就如同我现在告诉你们的那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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