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塔兰 第二章(16) “她是珠宝专家,宝石和首饰。她替某些外国买家物色珠宝,抽取佣金,是狄迪耶替她找的工作。他在孟买人面很广。” “狄迪耶?”我笑,十足惊讶。“我以为他们互看不顺眼,唉!不到不顺眼的程度。我以为他们无法忍受对方。” “唉,他们水火不容,真的,但也真的是好朋友。如果其中一个人发生不幸,另一个人大概会崩溃。” “毛里齐欧呢?”我问,语调竭力保持平稳。这个高大的意大利人帅得让人受不了,又自信得让人受不了,我觉得他比我更了解卡拉,跟卡拉有交情,为此心里很不是滋味。“说说他的事?” “他的事?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可说。”她答,又皱起眉头。“他父母双亡,留给他大笔钱。他把钱都花光了,我想他因此练就了花钱的本事。” “别人的钱?”我问。我大概问得太急切让她起了疑心,因为她拿问题反问我。 “有听过蝎子与青蛙的故事吗?青蛙同意背蝎子过河,因为蝎子答应不蜇它的那个故事?” “有听过。然后过河过到一半,蝎子蜇了青蛙。它们慢慢沉入水里时,快溺死的青蛙问蝎子为什么要这么做,蝎子说因为它是蝎子,而蝎子天生要蜇人的。” “没错。”她叹口气,缓缓点头,眉头终于不再紧蹙。“毛里齐欧就是这样。知道这点,他就不是个麻烦,因为你不会找他背你过河。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 我在监狱待过,完全知道她的意思。我点头,问她乌拉和莫德纳的事。 “我喜欢乌拉,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,又对我摆出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,“她愚蠢、不可靠,但我同情她。她在德国时很有钱,染上海洛因成瘾后,她家人把她赶出家门,然后来到印度。到印度后,她跟一个坏蛋厮混,一个德国男人,像她一样有毒瘾的人。他叫她在一个充满暴力与犯罪的地方工作,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。但因为她爱那个家伙,为了他,她乖乖做。为了他,她大概什么都肯做。有些女人就是这样。在我看来,大部分恋爱中的女人都是这样。你开始觉得心像是挤了太多人的救生艇,为了不让它下沉,你抛掉骄傲,抛掉自尊和独立。不久后,你开始抛掉其他人,你的朋友,你认识的每个人。而这仍然不够,救生艇仍然在下沉,这时,你也知道,你就要跟着那船一起灭顶了。我在这里看到一些女孩子有这样的遭遇,我想那是我讨厌爱情的原因。” 我不确知她是在讲自己,还是在影射我。无论如何,这番话很尖锐,我不想听。 “那卡维塔呢?她有什么特长?” “卡维塔很了不起!她是自由工作者,你也知道的,自由作家。她想当记者,我想她会如愿,我希望她如愿。她聪明、诚实、有胆识,也很漂亮。你不觉得她很*迷人吗?” “的确。”我附和,想起那蜂蜜色的眼睛、丰盈匀称的双唇、修长会说话的手指。“她很美,但我认为,他们每个都长得好看。就连狄迪耶,虽然神情萎顿,却带有一丝拜伦勋爵的气质。莉蒂希亚很可爱,双眼总是带着笑意,她的眼睛是不折不扣的冰蓝色,对不对?乌拉长得像娃娃,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大眼、一对厚唇,但那是很漂亮的娃娃脸。毛里齐欧的帅,像杂志上的模特儿,莫德纳的帅不一样,像斗牛士之类的。而你……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。” 就这样,我说了出来。就在我说出内心话而犹自震惊不已的当头,我仍不知道她是否已听懂,是否已识破我赞美他们和她漂亮的话语背后的意涵,进而看出激发我说出这些话的那种痛苦:满怀爱意的丑男人时时刻刻感受到的那种痛苦。 她大笑,张大嘴巴尽情地开怀大笑,然后突然抓住我一只手臂,拉着我往前走,走在人行道上。就在这时,一阵哐啷哐啷的撞击声从阴影处传出,仿佛是被她的大笑声引出来似的。原来路边有个乞丐,骑坐在木制的小板车上,小车有金属滚珠轴承轮子,一路从人行道滑下马路。他靠双手划地前进,到了冷清的马路中央时,猛然转身,止住板车。他那细得像螳螂腿般的可怜双腿,交盘在板车上,塞在他身子底下,板车的平板只有一张对折报纸那么大。他穿着小学男孩的制服,卡其短裤和粉蓝色衬衫,年纪已经二十好几,但这身衣裤对他而言仍然太大。 卡拉叫他的名字,我们停在他对面。他们用印地语交谈了一会儿。我盯着十米外的他,对他的双手很感兴趣。那双手很大,手背像他的脸一样宽。在街灯下,我看到他的手像熊掌一样,长了厚厚的肉垫。 “晚安!”一会儿之后,他用英语大声说道。他举起一只手,先是举到额头放下,然后再举到胸前,动作细腻,极其谦恭有礼。再一个急转身,带着炫耀意味的转身,他双手划地上路,在划下通往印度门的下坡时加快速度。 我们看着他消失在远方,然后卡拉伸手拉着我的手臂,再次领着我走在人行道上。我乖乖让她带着我走。我任由自己被婉约的海浪低诉声、被她如快板的声音所牵引;被那黑色夜空和她那比夜色更黑的秀发所牵引;被沉睡街道上的海水、树木与石头的气味所牵引;被她温暖肌肤上令人*的香水味所牵引。我任由自己被拉进她的生活、这城市的生活。我送她回家,道了晚安,然后我轻声哼着歌,走过一条条寂静的街道,回到饭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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