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塔兰 第一章(3) 巴士快塞满时,司机坐在椅上转过身来,绷着脸,一副要揍人的样子,朝敞开的车门外狠狠吐出一口鲜红的槟榔汁,随即宣布车子要出发了。“Thik hain challo!”*(作者在此使用孟买当地的主要方言马拉地语,是印度的二十二种规定语言之一,在印度南部的马哈拉什特拉邦(Maharashtra)使用。马拉地语以梵语为主做变化。) 引擎轰隆作响,排档杆钪铛上档,巴士疾驶,穿过满是行李工与行人的人群。人们不是踮着脚让开、跳开,就是往旁边横跨一步。巴士就此擦身而过,只差几厘米就会撞到人。车掌跨立在车门最下层的台阶上,以流利的脏话对人群破口大骂。 从机场前往市区这趟路,一开始是宽阔的现代公路,路旁遍植灌木和树木,景观有条不紊,讲究实效,和我家乡墨尔本国际机场周边的景观很像。熟悉的景象让我不由得心满意足,但随着道路开始变窄,那股自得之情随即破灭,而且因为对比太过强烈,失望似乎更深。多车道逐渐变成单车道,路旁的树木不见了,贫民窟随之映入眼帘,羞愧之感紧揪住我的心。 这一大片贫民窟像一座座黑褐色的沙丘,从路边往远处绵延起伏,最后与地平在线脏热的烟雾所幻化的景象交会。简陋至极的栖身之所,是用破布、碎塑料片、碎纸片、芦苇草席与竹子简单搭成,一个紧挨一个,挤在一块儿,狭窄曲折的小巷穿行其间。杂乱广大的贫民窟里,没有一样东西比人高。 之前在现代化的机场中,满是光鲜亮丽、有目的地的游客;才离开几公里,就是这些绝望、脏污的境况,实在让人难以想象。我当下觉得这里曾发生大灾难,而贫民窟是那些步履蹒跚的灾后余生者的临时避难所。几个月以后我才了解,贫民窟的居民的确是灾后幸存者,迫使他们离开乡村沦落到贫民窟的灾难,乃是贫穷、饥荒和杀戮。每星期有五千位难民涌进这城市,如此周复一周,年复一年。 巴士蜿蜒前行,贫民窟里的居民由数百变数千,再变成数万,我的心此时正陷入极度痛苦。我为自己的健康,为口袋里的钱,感到可耻。和世间可怜人初次打照面时,如果有什么感觉,那就是扯心裂肺的愧疚。我打劫过银行,卖过毒品,曾被狱卒毒打到骨头断掉。我挨过刀子,也拿刀捅过人。我在人皆冷酷无情的监狱待过,翻过围墙逃狱,逃出那不是人过的生活。尽管如此,乍见这贫民窟的残破与贫瘠,我难过到极点,每一幕都教我心如刀割。一时间,我气得抽出刀子来。 郁积在心的羞愧迸发为愤怒,为眼前这不公平的世间感到怒不可遏:我想,这是什么政府,什么体制,竟容许这样不幸的苦难发生? 但贫民窟一里接着一里,绵延不断,夹杂着热闹的交易景况,以及一些比较有钱的人住的公寓大楼——也是覆满青苔、摇摇欲坠——却与贫民窟形成强烈对比,稍稍打破那单调的景象。贫民窟仍是连绵不断,无所不在,渐渐让我那外地人的怜悯之心麻木了。一探究竟的念头占据我的脑海。我开始细看那无穷无尽的贫民窟,仔细端详里面的居民。有个女人蹲着,往前梳她那头乌黑的秀发。还有个女人用铜盘舀水,替小孩洗澡。有个男子牵着三头山羊,每头羊脖子下方的项圈上都系着红丝带。又有个男子对着龟裂的镜子刮胡子。到处都有小孩在嬉戏。有个男人提着装了水的水桶,另一个男人在修理一间陋屋。放眼望去,每个人都开怀地笑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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