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塔兰 第九章(6) 就警察来说,印度警察的行事比我预想的还正派,而且不容否认的勇敢。他们配备的武器,只有名叫拉提(lathi)的细竹棍,没有警棍、瓦斯枪和枪,也没有对讲机。因此巡逻时一旦遇上麻烦,也没有办法求援。他们没有多余的车辆可供执行搜捕,因此,警察每出一趟任务都得走好几公里的路。他们常以细竹棍打人,但很少狠狠殴打,甚至毒打成重伤。比起澳大利亚那个现代西方城市里的警察,他们更不常打人。 但遭到搜捕的年轻男子得在牢狱里蹲上数天、数周乃至数月,而牢狱生活的悲惨,和亚洲任何地方的牢狱一样。午夜后,绑成一列的男子,拖着脚走在市区,那景象比大部分送葬行列还更让人难过、怜悯。 夜间搜捕结束后,我在孟买市区四处逛,而且总是一个人。我那些有钱朋友怕穷人,而我那些穷人朋友怕警察,而大部分外国人什么人都怕,待在饭店不敢出门。每当我走在街道上,搜寻夜街的凉爽寂静时,街道是属于我的。 那场大火过后约三个月,我有次出来夜游,不知不觉走上临海大道旁的海堤。海堤与大道间的宽阔人行道,冷清而干净。六线道临海大道的另一边,则是往内陆弯成半月形,而且放眼望去尽是富裕繁华的地区:俯瞰黑色大海的高级住宅、昂贵的公寓大楼、领事馆、高级餐厅与饭店。 那天晚上,临海大道上的车子很少,每隔十五或二十分钟才有一辆车缓缓驶过。在我身后,大马路的另一边,所有房间只亮着寥寥几盏灯。猛然刮起的阵阵海风,带来清净、飘着咸味的空气。四周一片寂静,海比城市更喧哗。 有些贫民窟友人担心我独自在街上行走。别在夜里走,他们说,孟买夜里不安全。但我怕的不是这座城市。我在街头觉得很安全,我走过的人生乖戾又困顿,但这城市把我的人生包覆在其他数百万人的人生里,仿佛……仿佛我的人生天生就该归属这里,只归属这里。 而我做的工作,让这份归属感更为强烈。我兢兢业业地扮演贫民窟医生的角色。我找来诊断医疗方面的书,在小屋里就着灯光研读。我囤积了不少药物、药膏与绷带,是用我替游客做黑市买卖所赚的钱,从本地药店买来的。即使已攒够离开的钱,我仍留在那里,留在那个污秽的地方。我已经有能力搬到舒适的公寓,但仍然待在那狭促的小屋里。我跟着那里的两万五千人,投入他们翻腾激荡的生存搏斗之中。我舍不得普拉巴克、强尼?雪茄、卡西姆?阿里?胡赛因。我努力不去想卡拉,但爱意引我向虚空猛抓。当我孤单一人,我亲吻风,呼唤她的名字。 海堤上,凉爽的海风吹过我的脸庞和胸膛的肌肤,感觉就像有人拿起水罐,把水倒在我身上。四周寂静无声,只有我自己在风中的呼吸声,和海堤下方三米处海水拍打岩石的浪涛声。水花四溅的海浪拉着我。放开,放开,让它结束,倒下来死掉就是。就这么简单。那不是我内心最响亮的声音,却是来自内心极深处,来自让我抬不起头的羞愧。羞愧之人懂得这样的声音:你让每个人失望,你没有资格活着,世界没有你会更好……我努力去获得归属,努力以医疗工作救治自己,努力以爱上卡拉这个愚蠢的念头拯救自己,但在羞愧之中,我终归是孤单一人,我感到迷惘。 海水奔腾,拍打下方的岩石。纵身一跳,就一了百了。我感觉到那坠落,感觉到身体撞上岩石的破裂声,感觉到溺死的冰冷下滑。就这么简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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